“少時不得之物，困了李連杰一生”

1989年，羅維正在嘆氣，旗下出品電影《龍在天涯》市場反饋不夠理想，于是他又犯了老毛病——

對影片中的兩位“新人”主演沒了好臉色。

這兩位新人在若干年后都成了一代傳奇。

他們一個是周星馳，另一個是李連杰。

《龍在天涯》截圖

翻閱港娛歷史，羅維應(yīng)該是一個典型的反面教材，屬于“一手好牌打個稀爛”的代表。李小龍、成龍、李連杰、周星馳都未曾在他那里獲得應(yīng)有的發(fā)展，反而出走之后各自開創(chuàng)了新的天地。

其中尤以李小龍和李連杰大概對其最為厭惡，不過前者的好友林正英倒與羅維私交甚好，后來也幫他拍了不少山寨靈異片。

后者唯一可能感念的也許是《龍在天涯》拍攝時與利智因戲生情，但這一點也成了李連杰被人詬病的“歷史問題”之一。

《龍在天涯》中的李連杰與利智

時隔多年后，李連杰與前妻黃秋燕在內(nèi)地因事重聚，眾人合影時二人距離不遠不近，令親歷過一段功夫片時代的人見之感嘆。

《少林小子》中的李連杰與黃秋燕

2022年，一條名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nèi)耗》的視頻在網(wǎng)上引發(fā)熱議。作者因感嘆二舅“知足常樂”后被質(zhì)疑素材造假等遭遇輿情質(zhì)疑。

今日重提，只因當時有個小朋友問：

“如果二舅已經(jīng)見識過外面的繽紛世界，他還會知足常樂嗎？”

此番話，或許也解釋了李連杰毅然出走前后的種種。

難回來時路

1982年，電影《少林寺》成為現(xiàn)象級電影，該片產(chǎn)生的社會效應(yīng)與票房成績網(wǎng)上都有論述。因《少林寺》而引發(fā)的功夫熱更一度成為眾多報刊雜志競相報道的新聞素材，在那個文娛活動相對單調(diào)的時代，這部電影后續(xù)產(chǎn)生的長尾效應(yīng)吊打現(xiàn)在很多爆款電影。

原因無他：

貧瘠。

不只是物質(zhì)貧瘠，思想也很貧瘠。

1980年代至1990年代初期，國內(nèi)還興起了一陣“出國熱”，今人若有興趣檢索一些知名老演員的履歷，會發(fā)現(xiàn)他（她）們都在理論上的如日中天時選擇出國。至于動機，自然各有各的說法，如“學(xué)習(xí)”或“婚戀”，然而真實內(nèi)因大多與“震撼”有關(guān)：

大開國門后，各行各業(yè)在面對外部世界的精彩中沉默、爆發(fā)。

李連杰也是其中一人。

主演《少林寺》之后，1983年—1986年，李連杰分別出演了《少林小子》《南北少林》和《中華英雄》等影片，但市場反響都不及《少林寺》。特別是李連杰自導(dǎo)自演的《中華英雄》（又名《無敵小子》，1986年上映），我對這部電影印象極深，因為兒時確實在電影院里看過。

故事講述了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本應(yīng)是民族英雄的國軍將士備受冷遇，美國大兵在中國土地上橫行無忌，欺男霸女，李連杰飾演的退伍軍人小杰忍無可忍與反派們決一生死。動作風(fēng)格硬橋硬馬，還請來了歐洲拳王卻·柏德遜（不知為何一直記得這個名字）出演反派BOSS，打得無比慘烈。

另外該片還有一個亮點，即李連杰在片中“露點”，只不過后來電視播出版隱去了這個鏡頭。若說立意，幾乎可算是抗戰(zhàn)版《戰(zhàn)狼》，可惜生不逢時。

在整個1980年代，內(nèi)地演員面對陸港合作的態(tài)度不似今天這般“溫柔”，不只是內(nèi)地，臺灣在同時代里影視劇高低也邀請香港演員擔(dān)綱主演，否則沒人看。臺灣綜藝教父王偉忠就在《中國電視史》里單開一篇專門諷刺過這一現(xiàn)象。

只不過相對臺灣，內(nèi)地演職人員在香港同行主導(dǎo)的電影項目里待遇更是天差地別，包括主演李連杰尚在內(nèi)地時，片酬低到難以置信。

所以今人評述過往浮云人事，往往容易忽略客觀的歷史背景，尤其是因為各種原因難以表述的真實景象，但對于當年親歷者而言，苦辣酸甜唯有自知。若將李連杰比作“二舅”，他定是開了眼的“二舅”：

同香港電影同行眼花繚亂的動作設(shè)計相比，彼時內(nèi)地功夫片總是少了幾分“賣相”。加上同工不同酬、當時存在的種種問題，使他和其他一些人陸續(xù)出走。

這一走，也開辟了他的新天地。

陽關(guān)無故人

李連杰飾演黃飛鴻之前，不少人對他抱有疑慮。因為讓北派武人飾演佛山傳奇人物在大家看來有些違和。但“徐克制造”的成品最終提交了令人滿意的答卷，李連杰的 “黃飛鴻”幾乎成為其銀幕化身，直到今天提及李連杰，“黃飛鴻”依然是其經(jīng)典角色，且?guī)缀鯖]有之一（后來的《投名狀》另當別論）。

《黃飛鴻》

袁和平也公開承認李連杰的動作打得最漂亮，不過在1990年代初，李連杰得遇崔寶珠（2019年病逝）亦是其在香港影壇站穩(wěn)腳跟的主要原因。

此前介紹甄子丹時略論過當年他與李連杰（都是同齡人）等在那個年代身處的微妙之境：

香港動作電影幾乎被武行四大班壟斷，拳腳功夫以外，還有復(fù)雜的地頭劃分。作為外人的李連杰剛好遇到了新浪潮武俠代表徐克、程小東等，特別是徐克也愿意和李連杰合作，嘗試古裝、現(xiàn)代不同的風(fēng)格。比如《黃飛鴻》系列和《龍行天下》等。

程小東則在1992年續(xù)作《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李連杰飾演令狐沖倒屬平平，卻讓一直身陷轉(zhuǎn)型之困的林青霞成功破圈，更在一段時間內(nèi)促使港片紛紛效仿“女扮男裝”，氣得他第二年又拍了一部《東方不敗之風(fēng)云再起》，借東方不敗的嘴說出一句：

“怎么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江湖上出了那么多東方不??？”

不過此乃別篇，有機會再另行撰文。

1993年—1994年，正是香港功夫（武俠）片最巔峰。連“四大天王”都有了各自主演的功夫片。1993年還發(fā)生了一件事情——

《侏羅紀公園》上映，橫掃當年所有港片。

美國人的視覺特效與電影工業(yè)化正在逐步吸引全世界的觀眾。

這條時間線上的洪、成與李連杰依然平分功夫片市場，李連杰在和王晶合作了《倚天屠龍記之魔教教主》（永盛電影）的同時，還以自己的公司——正東（李連杰原名李正東）制作有限公司為主導(dǎo)，相繼出品了《方世玉》系列、《太極張三豐》《黃飛鴻之鐵雞斗蜈蚣》《新少林五祖》和《中南海保鏢》等。

《中南海保鏢》，可視為李連杰從徐、程的“威亞為王”逐漸回歸傳統(tǒng)的拳腳功夫之作。直到《精武英雄》，更是李連杰用“不要命”的打法把功夫片卷出了一個新高度，且與成龍異曲同工：

論真打?qū)嵏?，渾身傷痕，李連杰不比成龍少。

若再翻看上述作品，“制片人”一欄中大多是崔寶珠或李陽中，這個“李陽中”還是李連杰，只是該名為金庸所起，崔寶珠則是李連杰立足于港的恩人，李連杰本人也曾表示虧欠崔太多，尤其是其后來遠赴好萊塢闖蕩時，公司全靠崔寶珠管理。

20世紀末，李連杰正式奔赴好萊塢。在此之前，他在銀幕上穩(wěn)定發(fā)揮了自己的動作水平，《鼠膽龍威》《冒險王》《給爸爸的信》《黑俠》等讓觀眾再度見證了其深厚的武術(shù)功底。

相較于與徐克程小東合作時期的作品，同時代的功夫演員里，除了成龍、洪金寶之外，于榮光、趙文卓、甄子丹、鄒兆龍（當時名為倪星）、盧惠光、錢小豪、周比利、熊欣欣、倉田保昭等都跟他過了招。同時代的美人們?nèi)缢渭眩ㄍ拜叄⒘智嘞?、關(guān)之琳、李嘉欣、楊紫瓊、郭藹明、鐘麗緹、邱淑貞、張敏、莫文蔚等也都和他在銀幕上溫存了片刻。

時人評價成龍與李連杰的風(fēng)格十分生動：

成龍是見來了一群人嚇得“媽呀”一聲，邊躲邊打，然后把他們挨個收拾了。

李連杰則主打一個“楞”，來一萬個打一萬個，然后把他們?nèi)膳肯隆?/p>

坊間對二人誰是“功夫之王”也頗有議論，媒體采訪兩人時，成、李自然不屑中計，紛紛客氣兩句了事。

倒是洪金寶向李連杰示好，借用了成龍的創(chuàng)意讓李連杰演出了一部《黃飛鴻之西域雄獅》（1997年），據(jù)說成龍氣得夠嗆，打電話質(zhì)問洪金寶為何如此……

赴美前，李連杰在港主演的最后一部電影是《殺手之王》，導(dǎo)演董瑋更是香港武行曾經(jīng)當紅小生，這時李連杰已經(jīng)完全融入了香港電影主流。只是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內(nèi)，李連杰繼1980年代末之后，再次面對新的選擇：

面對港片，尤其是功夫片的式微，以及其他原因，他必須嘗試尋找一片新天地。

事實證明，和成龍、周潤發(fā)等人一樣，李連杰在美國拍攝的許多影片都未能得到觀眾（中美）認可，以至于在此我都不再紛紛列舉。

外國人對李連杰的認知僅限于“打得很厲害”，以至于在《宇宙追緝令》里安排了他和多元宇宙里的不同的自己互毆，片尾反派的“我”也是一個打一萬個，然而這個蕭瑟的身影卻顯得愈發(fā)悲涼。

《宇宙追緝令》

只身見天地

“2002年茍于美國的甄子丹接到李連杰的邀請，李連杰說“速回，有戲”，然后他就回來了，然后他在電影里和李連杰展示了一段幾分鐘的打戲，當年媒體熱淚盈眶：

“這是兩個人時隔多年的再戰(zhàn)啊！”

那部電影叫《英雄》，我們之前講過它的歷史意義……”正如那篇總被「誤判」的甄子丹。

《英雄》劇照

時間線終于來到了21世紀初。

我認為讓過去時代里的看似不搭嘎的人能夠走到一起的理由無非只有一個：

迫不得已。

另外再加上一個合理的背景：

大勢所趨。

就像2008年《功夫之王》中李連杰與成龍合作一樣，認真探究香港動作片的興衰就會發(fā)現(xiàn)其衰敗的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當打之人已經(jīng)打不動了，同時整個市場環(huán)境發(fā)生了劇烈變化，電影新工業(yè)、綠布摳圖以及特效加成等逐漸取代了廉頗老矣的江湖兒女，盡管要承認這件事本身就很悲哀，但事實上確實如此。

《功夫之王》劇照

李連杰與成龍的合作在我看來就像施瓦辛格與史泰龍（聯(lián)合出演《敢死隊》系列）從“王不見王”到“相逢一笑”：

以前意氣風(fēng)發(fā)的人們，都面臨著新世紀的審視，并在審視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負重前行。

新世紀初，李連杰主演了一部《霍元甲》（2006年），導(dǎo)演于仁泰深諳商業(yè)元素，邀請了正當紅的周杰倫演唱同名主題曲，此舉也是新世紀國產(chǎn)電影的跨界標配，之于《霍元甲》自然算不得“自古爛片出神曲”，但功夫片確實漸漸不中人意了。

與之呼應(yīng)的則是《投名狀》（2007年。陳可辛執(zhí)導(dǎo)），它幾乎是李連杰差點轉(zhuǎn)型成功的代表作，同時也是另一位主演劉德華演出“不像本人”的作品。再者《海洋天堂》（2010年）也可視為李連杰本人首部不動拳腳的溫情作品，可惜市場反響依然平平。同年的《木乃伊3：龍帝之墓》則成了該系列的爛尾。

究竟是時代的揀選？抑或終該走到這一步？對于很多動作演員來說都是玄學(xué)。

2011年，李連杰似乎進入了一個輪回：

《龍門飛甲》中他飾演趙懷安，導(dǎo)演依舊是徐克。

《龍門飛甲》劇照

故事回到了本文開篇的羅維這個人——

1992年李連杰經(jīng)紀人蔡子明被槍殺，這是一樁港娛圈公案。

在被槍殺的前一天，蔡子明正在洽談《新龍門客?！返墓ぷ魇乱?，李連杰擬出演本片。

隨后，三十多年間，成龍、王晶等都在接受采訪時談到過這件事，真兇是誰，如今只能見仁見智……而已。

篆刻港影歷史，有些事情同樣無法回避，今天已是耳順之年或古稀之年的人，似已對往事紛紛淡然——

與李連杰同時代的前輩和平輩，要么歸隱，要么作古，或者都不再口不擇言。今天的人對三十多年的事早已沒了探尋的興趣。

只是男主從周淮安變成了趙懷安，女主也從林青霞變成了周迅。

徐克，也不再是那個在電影里借人物之口痛陳時弊的狂浪書生。

唯有我還記得，“黃飛鴻”站在白蓮教壇口之上時，聽聞身邊的陸?zhàn)〇|（姜大衛(wèi) 飾）面對如癡如狂“扶清滅洋”的愚眾時說：

“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那樣，中國就完了！”。

然后“黃飛鴻”大鬧法壇，用魔法打敗了魔法。

李連杰，正在那年意氣風(fēng)發(fā)。

距離他出走內(nèi)地，不過數(shù)年。

回首已一生

“紅塵多可笑，癡情最無聊。目空一切也好?！?/p>

《東方不敗之風(fēng)云再起》中，林青霞變作流鶯風(fēng)情萬種，男主從李連杰變作于榮光。

同樣是前后腳的工夫，徐克的《黃飛鴻》系列從李連杰換作趙文卓，當年他也風(fēng)華正茂。

另一個人物則追隨李連杰的腳步默默離開，他是出演《黃飛鴻之獅王爭霸》里“趙天霸”的趙箭，在香港學(xué)習(xí)一段時間后返回內(nèi)地，成為張紀中的御用武指。

《黃飛鴻之獅王爭霸》中的趙箭

此后，吳京、謝苗、蔣璐霞等都在香港待過一段時間，然后折返內(nèi)地開始各自新的旅途。

香港功夫（武俠）片不“養(yǎng)”人了。

2024年，甄子丹終于也在《誤判》里說：

“我老了，打不動了?！?/p>

隨著2009年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內(nèi)地演員在合作中有了平視的資格，某書上許多當年炙手可熱的港星紛紛入駐，他（她）們也學(xué)會用內(nèi)地的網(wǎng)絡(luò)流行語修飾視頻，比如“家人們誰懂??？”“親們來看看”……

此一時，彼一時。

都說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此言不虛。

只有經(jīng)歷過改開歲月初期的人，依稀記得低人一等的往事。

三十多年后，李連杰與黃秋燕重逢，席間所言何事不得而知，只看到兩人合影距離不近不遠。

三十多年后，李連杰再現(xiàn)某商學(xué)院座談，精神矍鑠，思維清晰。

關(guān)于他與成龍誰才是“功夫之王”的話題已被遺忘，畢竟他們后來選擇的也不同。

我再看到他時，亦是感慨萬千：

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產(chǎn)物，包括思想。

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預(yù)見時事的能力。

唯有“物離鄉(xiāng)貴，人離鄉(xiāng)賤”的道理亙古未變。

今天看到的人和事，或許再過若干年后去評價更客觀一些。

1982年《少林寺》上映，以今天的理解從主創(chuàng)到主演也許都該富得流油，但在當年，真的未必。

李連杰，也只是得見外面世界后精神內(nèi)耗的“二舅”，和你我并無區(qū)別。

我們很難對一個人輕易定論，因為人都是復(fù)雜的，名人也不例外。

故此，只能用一段感性的文字作為對他的暢想：

當19歲的李連杰遇到62歲的李連杰時，他會問他什么呢？

“你這一生的出走？所獲幾何？”

“是……大概……也許，最終都淡了?！?/p>

無論歷史如何輪回，古今人物貴賤不論，皆都是——

少時不得之物，終將困其一生。

〇

作者/摸金校尉

編輯/小白

排版/板牙

「四味毒叔」

出品人 總編輯:譚飛

執(zhí)行主編:羅馨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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